钱塘江叙事:绍兴五日,我在山阴拾得千年光阴

乙巳暮春,应约赴绍兴。五日四夜的行脚,从覆卮山的葱茏梯田到鲁迅故居的苔痕青墙,从府山直街的烟火市集到环城河畔的古桥明月,这座流淌着千年文脉的古城,以山水为笺、人文为墨,在我心版上拓下深浅不一的印记。

一、覆卮山记:当春韭香气撞碎在山风里

清明过后的覆卮山,油菜花已谢作青荚,却因谢灵运 “覆卮” 的典故而自带风流。盘山路上,泡桐花是最动人的路标 —— 白花泡桐贞静低垂,紫花泡桐则像打翻了胭脂盒,与偶现的映山红在苍翠竹海里织就幻梦。车至村口,晚樱正落,一地绯红沾衣染鞋,而樱桃树上青黄的果子,随手摘食便是酸甜相宜的山野滋味。

溪水在村边跌落成碎玉,青苔与野草在湿荫里疯长。一位女子在门前择春韭,那香气 “如小鹿撞撞于晨曦”,惊破了山谷的静谧。更令人沉醉的是全村曝晒笋干雪里蕻的盛景:五六只竹簸箕里,腌制发酵的食材在四月艳阳下蒸腾香气,捻一片入口,咸甜酸脆在舌尖层层绽放。柴灶前的老人正烀着笋干雪里蕻,铁锅里的食材咕嘟冒泡,灶洞烈火熊熊,木桌上的艾草饺子像一群绿蝴蝶 —— 豆沙与笋丁雪菜的馅料,恰如老人沉默外表下的温厚,让人在咸香里卸下半生疲惫。

乌干菜作为 “绍兴三乌” 之一,在这里完成了从平凡菜蔬到味觉图腾的蜕变。当地年轻人说,酷暑时用乌干菜煮丝瓜汤可解暑,与红烧肉同蒸则要 “放一夜再蒸”,而最惊艳的莫过于乌干菜清蒸河鳗:肥腻的河鳗被菜香吸去油脂,肉质吸附着千年窖藏般的咸香,恰似鲁迅笔下 “流淌在血脉里的味蕾基因”。

二、古城夜话:在鲁迅故居触摸时光的褶皱

下榻咸亨酒店的黄昏,鞋履已在万步奔波中磨出破洞,却仍忍不住叩访鲁迅故居。粉墙黛瓦的天井里,老桂树依旧葱茏,爬墙虎披挂在白墙上,风过时藤蔓晃动如时光的涟漪。在 1921 年鲁迅居住的卧室前伫立,百草园那节四五米长的土墙已被辟荔包裹,指尖触碰到的不只是爬藤的蓊郁,更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胎记。

黄昏的人流稀落,石板路在暮色里泛着青光。寿镜吾家的庭院、三味书屋的课桌,都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影出历史的质感。百草园中,一人高的雪里蕻与油菜散发着沁香,苦楝树的紫花初萌,衬得蓝天白云愈发澄澈。忽然懂得鲁迅日记里 “伫立船头,深感寂寥” 的况味 —— 当我在东湖乘乌篷船看古人采石的千仞崖壁,在湖畔吃黄酒雪糕听 “莲花落”,古运河的流水正将这份寂寥酿成千年的诗意。

三、府山直街:一篮野芹里的江南精魂

清晨的府山直街被薄雾笼罩,青石板上的露水未干,就已涌动着烟火气。老人骑着大杠自行车驮来洗净剪尾的螺蛳,老婆婆用白棉线捆扎野蒜、野芹与紫苏,竹篮里的野味带着山野泽畔的清气。最引人驻足的是木质板房前的道墟羊肉摊,陈年荷叶上摆着熏制的小羊羔,一位老人指定前胛割下 67 元的肉块,那份舍得里藏着老绍兴的讲究。

鱼丸摊的娘娘声线轻柔:”5 角钱一个,5 块钱给 11 个。” 白如银器的鱼丸在汤里晃悠,入口酥软如云,偶有未及打碎的鱼刺轻刮喉咙,反添了几分真实的鲜美。巨大的白铁锅里,蹄髈在赤酱浓汤中颤巍巍晃动,盐水鹅壮硕如《诗经》里的美人,而 10 元 3 斤的蚕豆,剥开绿皮后豆仁清甜无腥 —— 这方水土的滋养,让食材自带灵气。

街角石灰剥落的围墙上,旧脸盆里秧着新葱与瓜苗,簇新之气与古街的寥落形成奇妙对照。越王台石阶上,三位老人打牌的身影被泡桐花影覆盖,他们包袱里独独一棵白壳笋,恰似江南气质的隐喻:斜切蒸火腿,清炒配鸡毛菜,或与乌干菜、蚕豆同煲,皆是 “四月鲜” 的注脚。在这里,买菜、打牌、做饭、午睡,时光都带着闲闲的韵脚。

四、鉴湖食单:乡野间的本味觉醒

穿过广袤的油菜地,在鉴湖上乘船赴乡野午餐,白鹭翩跹于漠漠水田,阳光如锡箔撒满原野。餐桌上的清水豌豆、油炸小土豆、红烧野生抱籽鲫鱼,尤其是那盆青菜汤,都带着 “没有工业化鸡精” 的本源之味。老板娘指着湿淋淋的鸡毛菜:”你看这个菜,它能晒到太阳的。” 菜园里,豇豆苗、茄子苗在竹架下生长,豌豆荚坠弯了藤蔓 —— 这种与土地直接对话的饮食,唤醒了所有人的童年记忆。

只是鹅鸭被关在矮棚里,望着清澈湖水却不得畅游,让人忽然意识到人类对自由的剥夺。但当夕阳为鉴湖镀上金边,船桨划碎满湖碎金时,又觉得万物各有其宿命,恰如我们在城市与乡野间的辗转,都是为了寻找心灵的锚点。

五、古桥夜饮:月光里的越州千年

夜宿古城,90 后年轻人邀至环城河畔饮茶。古树下的竹椅上,古旧马灯的橘黄光照着汝瓷茶盏,大红袍的香气与晚风缠绕。古桥头上,明月自越国而来,曾照秦砖汉瓦,今落流水碎金。几百座石板桥如龚贤淡墨,寥寥几笔便是千年留白,爬墙虎偏要以绿意破墨,让石桥在水墨里活成诗行。

坐船看白水绿桥,忽然懂得石桥的沉默:将孤清影子投进流水,恰如满月成全视觉的圆满,而我们的人生遍尝缺憾,才要在古桥头寻这份代偿的圆满。流水涣涣,从越州到会稽,从山阴到绍兴,这座城在名字更迭中梦了千年,而我们不过是梦里的一痕墨色。

六、鲁镇微雨:在《故乡》里读零度叙事

临行前遇微雨,重访鉴湖畔的鲁镇。青碑上镌刻的《故乡》片段里,鲁迅的语感如冷冰般剔透:”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。我的故乡好得多了。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,说出他的佳处来,却又没有影像,没有言辞了。” 这种从古籍碑帖里淬炼出的零度叙事,恰似绍兴的山水:不事张扬,却在留白处藏着千钧之力。

五日行脚,从覆卮山的春韭到府山直街的鱼丸,从鲁迅故居的苔墙到古桥夜泊的月光,绍兴以它的山水人文告诉我:真正的诗意不在远方,而在时光褶皱里的每一次触摸。当我从山阴归来,行囊里装满的不是风景,而是千年光阴酿就的况味 —— 如乌干菜般沉郁,如鉴湖水般澄澈,如鲁迅文字般,于无声处听惊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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